首页/实务文章/律师随笔

一只流浪狗

宋福信    2020年10月21日

穿着囚服的邓福禄走进看守所的会见室,隔着铁栅栏见到了我,一脸惊讶,脱口而出;“哈利爸爸?”

他没想到我是律师,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我。

一坐下来,他就忧心忡忡地问我:“你知道碌碌现在怎么样了吗?”

这是一段奇怪的经历,律师和嫌疑人在看守所首次见面时,一开始提到的不是案情,而是我们各自的狗。

 

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邓福禄的情形。

那天晚上十一点,我和哈利走出小区的大门。因为突然而来的疫情,我们律师事务所提前放假了。白天不用上班,所以我遛狗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两个小时。

我们来到了广场上,如果不是亲身经历,难以想象在这个大城市最繁华的商业地带,竟然会出现那样一个萧条的景象。林立的高楼大厦依然灯火通明,但是每间店铺都大门紧闭,街上空无一人,只有几片黄叶随着寒风在地面上旋转着,凄冷寂静。

几天前,政府已经发出了非强制性的号召,在春节前后这段时间,大家尽量不要出门。

广场上有好几个花池,哈利在花池的边缘上闻着,似乎在寻觅着老朋友的味道。

突然,哈利对着花池转角的地方低低地叫了两声,从口罩边渗出来的口气恰好模糊了我的眼镜,隐约看到那里有一团小黑影。

我走近一看,地上卷缩着一只小土狗,探着头看着哈利。它的旁边,坐着一位穿着深色粗布衣服的中年男人,在那里抽着烟。这位中年男人就是邓福禄,我是到案发的时候,才知道他的名字的。

哈利靠近那只小土狗,试着去闻它的味道,它一直往后退缩,身躯有点颤抖,然后站了起来,一跳一跳地躲到了邓福禄的脚边。我才发现小土狗的右后脚是完全缩起来的,不能着地。

“它的脚怎么了?”我问邓福禄。

 “哦,它的脚被车撞断了。我是前几天在路边捡到它的,我看它躺在那里很久都没人来找,应该是被人抛弃了,很可怜,我就把它抱回来了。”邓福禄把烟熄灭了,拉起挂在下巴的口罩,和我聊了起来。

有些人担心宠物狗会带来病毒,抛弃了它们,那几天警察也开始在街上缉捕流浪狗。

我就这样和邓福禄认识了,还有他收养的那只流浪狗。

   

接下来的那几天晚上,邓福禄都会抱着那只受伤的小土狗过来广场坐一会,然后再抱着回去。

哈利很快就和那只小土狗熟起来了,它们相互拨弄翻滚,玩得不亦乐乎。

我问邓福禄给小狗起了名字没有,他想了想说:“就叫他碌碌吧,像我一样碌碌无为。”

有一天晚上,邓福禄突然问我:“你能找到人收养碌碌吗?”

我有点诧异,问他:“它跟着你不是挺好的吗?”

他叹了一口气说:“碌碌的脚要接起来的话,听说要好多钱。疫情这么严重,我们工地早就停工了,我现在找不到活干,老家也封起来了,这段时间回不去了,只能借住在桥底下的工棚里。等过完春节,我想回老家去了,碌碌也没办法带着坐火车啊。”

他说这番话的时候,碌碌恰好在他脚边哼了几声,他伸手去摸了摸它。

但是在这个非常时期,哪里能找到人去收养一只来历不明、还受了伤的流浪狗呢? 

春节过后,疫情依然严重,广场附近依旧萧条。我们律师事务所还没有恢复营业,我和哈利每晚来到广场上的时候,都能遇到邓福禄和碌碌。

邓福禄说老家疫情更严重,回去也没活干,只好继续借住在工棚里。

意外的是,碌碌的脚逐渐好了起来,虽然还有点一瘸一瘸,但是已经可以跑起来了。可能是因为之前的经历,碌碌显得很没安全感,和哈利玩一玩就跑回到主人身边,生怕主人不见了一样。

附近有几位居民也在深夜出来遛狗了,看得出来,有一两位主人在刻意地拉开自己的狗,不让它们和碌碌靠近。

有一位主人私下跟我说:“那只小土狗脏兮兮的,腿还瘸了,估计是哪里来的流浪狗,应该没有打疫苗,现在有疫情,还是离它远一点吧。”

我笑了笑,说:“哈利已经和它玩了一个冬天了。”

 

“五一”假期来临的时候,这个城市的疫情终于逐渐得到了控制,广场附近开始热闹起来了。

最先热闹的是广场对面马路边的那一排酒吧,人们在家里呆得太久了,积压的热情一下子爆发了出来。

我发现邓福禄经常抓着一叠东西往对面马路跑,花池边上放着厚厚的一叠东西。他跟我说那是传单,他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,晚上到酒吧门口去发健身房的打折传单。

有几个穿得光鲜亮丽的外国人从酒吧里走了出来,他们相互搂着,兴奋喊叫,其中一个弯腰呕吐。

邓福禄赶紧迎了上去,一边“hello、hello”,一边递传单。那几个外国人完全无视他,他跟着走了几步之后,其中一位外国人狠狠推了他一把,大喊:“F**k off(滚开)!”

风把邓福禄放在花池边上的传单吹落了几张在地上。有一位保安走了过来,收走了那一叠传单。

邓福禄捏着那几张传单回到碌碌身边,一脸沮丧。

几天后,我发现碌碌的背上绑了一只布袋,我好奇地问邓福禄:“这是什么?”

他无奈地说:“我怕保安又来把传单收走了,就把传单塞到了这个布袋里,让碌碌帮我驮着。”

驮着布袋的碌碌好像承担了主人交代的重要任务,坐在花池边上远远看着他的主人,随时等着叫唤。

 

我们律师事务所又恢复了繁忙,我和哈利晚上出来的时间调回到了九点,后来就没有再遇到过邓福禄和碌碌了。

八月份的时候,法律援助处给我派发了一个贩卖毒品的刑事案件。

翻开案卷的前面几页,一个双手抓着牌子、背靠着横竖格纹墙的嫌疑人的照片映入我的眼帘,这不是碌碌的主人吗?我惊呆了。

案卷显示他的名字叫邓福禄,湖北人,今年三十八岁,无业。

起诉书指控:邓福禄从今年六月份开始,在某广场附近的酒吧街向外国人兜售冰毒,被当场抓获,身上搜出冰毒0.5克。同时在邓福禄带着的一只狗的布袋里,搜出了20.3克冰毒。

案卷中有一张碌碌的照片,它惊恐不安地卷缩在地上。

关于碌碌,还有碌碌背上的那一袋冰毒,邓福禄在警察审问的时候始终只字不提。

 

坐在铁椅上的邓福禄一脸羞愧,叹了口气对我说:“唉,你知道,如果不是一直没活干,我也不至于去做这种事。”

一时间,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。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他的境况呢?足足半年,他和碌碌在桥底的工棚和商业广场之间来回漂泊,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不是每个人都能熬过那段艰难的疫情时期。

我叮嘱他:“法庭上听到任何关于碌碌的事,都不要激动。”

 

法庭上,邓福禄承认正在交易的那0.5克冰毒是自己的。但是,作为辩护律师,我指出,指控那只狗身上的那一袋冰毒属于邓福禄的证据不足。

检察官传了现场抓捕邓福禄的警察出庭作证。

检察官问警察:“你是怎么判断这只狗是被告人的呢?”

警察回答:“当时我们在酒吧门口抓获被告人,准备带他上警车的时候,广场上有一只狗跑了过来,追着我们。警车启动后,那只狗还在后面一直追着。我们觉得很奇怪,怀疑这只狗是被告人的,于是我们下车抓到了这只狗,翻开它身上的布袋,就发现了布袋里的这袋冰毒。”

我问警察:“你们有没有在布袋上提取到被告人的指纹?”

警察说:“没有,因为那天晚上有点小雨,雨水冲刷了布袋表面的指纹。”

我继续问:“那布袋里面装冰毒的塑料袋呢?你们提取到了被告人的指纹吗?”

警察迟疑了一下,说:“嗯,当时,我们从布袋里掏出那只装冰毒的塑料袋的时候,那只狗突然冲上来用嘴叼了那袋冰毒就跑,我们好不容易才抓住那只狗,但是狗的唾液把塑料袋上的指纹也抹掉了。”

我说:“那你们有去附近的派出所查过这只狗的养狗证了吗?现在养狗都是要登记的。”

警察说:“没有,这只狗有一只脚是瘸的,应该是一只流浪狗,不会办狗证的。”

 

我马上向法庭出示了一张派出所的养狗证。

几天前,我以寻找失踪的狗的主人为名,花了一整天的时间,翻遍了附近几个派出所电脑里的养狗档案,终于找到了碌碌之前的养狗证。也只有我,才能通过档案里那张小小的照片认出碌碌来,我太熟悉它了。

我跟法官说:“根据派出所的记录显示,涉案的这只小狗名叫多多,它的主人不是被告人,而是一位姓李的女士。”

法官问警察:“现在这只狗在哪里?”

警察说:“嗯……因为没人养它,所以把它送去安乐死了。”

开完庭,法警把邓福禄带出了法庭。他在走廊上回过头来看着我,他泪流满面。

 

警察找我聊了起来,他问我:“律师,你真的认为这只狗不是被告人养的吗?”

我没有回答,只是反问他:“你们为什么要把它安乐死呢?”

我记得我刚做律师的时候,代理过一件劳动纠纷案。公司否认看门的保安曾经是他们的员工,仲裁员就带着大家一起回到公司现场指认。

公司养着一只看门的狗,对着仲裁员、律师们狂吠,大家纷纷躲避。唯独那位保安走进来的时候,狗却趴在他的脚边,热情地舔着他的脚。一瞬间,大家都笑了。

狗是不会说谎的,它是最好的证人,然而警察却杀死了这位证人。

后来,法官认为指控狗身上的冰毒属于邓福禄的证据不足,只认定了他身上的0.5克冰毒,判了他有期徒刑六个月。


广场的夜晚灯红柳绿,我和哈利慢慢走着,它依旧闻着花池边的每一个角落,似乎在寻觅着老朋友的味道,可它哪里知道在这里发生过的故事呢?

ENGLISH