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可能的辩护”系列（九）
下课铃响，阿俊骑着自行车离开学校。一位同向骑着自行车的阿叔向旁边吐了一口唾沫，飞到了阿俊的手背上。
阿俊拦停了阿叔，希望阿叔道歉。阿叔没有道歉，两人发生争执，阿叔带着挑衅的语气说：“要不你吐回我啊！”气愤的阿俊向阿叔吐了一口口水，准备离开。没想到阿叔马上向阿俊回吐了一口口水，紧接着对着阿俊的头部连打两下。两人拉扯在一起，连人带车一起倒在地上。阿叔的大腿被压在了自行车下面，后来被鉴定为股骨粉碎性骨折，构成了轻伤。公安机关以故意伤害罪对阿俊刑事立案，移送到检察院审查起诉。
这一场充满争议的冲突，让这位刚满十八岁的学生的人生面临沉重考验。
我们和检察官进行了沟通，我们认为阿俊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，希望对阿俊不起诉。
检察官说：“虽然阿叔有过错，动手在先，但是在阿叔倒地之后，他已经失去了攻击能力，阿俊还是对着阿叔的脸部打了三拳，阿俊的殴打行为会不会加重阿叔的伤害呢？我认为阿俊的行为超出了正当防卫的范围，构成故意伤害罪。”当控辩双方的法律观点对立的时候，经验告诉我们，纯粹进行法律理论的争辩，难以奏效。检察官认为构成犯罪的主要依据，就是阿叔倒地之后，阿俊继续殴打他的那三拳。如果能对这个事实作出合理的解释，控辩之间的分歧自然就迎应而解了。
“你为什么在阿叔倒地之后，还要继续打他呢？”我们问。
阿俊很委屈地说：“阿叔拉扯的时候咬着了我的手指，倒地之后依然死死咬着，我拔不出来，很痛，所以我才打他的脸的，打了他才松口。”确实，案卷材料显示，当时阿俊左手的手指和虎口的位置有两个明显的咬痕，已经破裂出血。然而，阿叔对于咬阿俊的手这件事矢口否认，后来又辩解说是双方拉扯的时候咬的。
阿叔在倒地之后是否依然咬着阿俊的手？这个小小的问题，却有着极其关键的影响。
幸好，案发现场有街道的治安摄像头，把整个过程拍了下来。我们和检察官都认真观看了现场的监控录像：
双方拉扯的时候，阿叔是背对着摄像头的，阿俊在阿叔的正对面，被阿叔挡住了大半个身体，所以，看不到阿叔的脸和阿俊的左手。阿叔倒地后，侧躺在地上，刚好也是背对着摄像头。只看得到阿俊挥动右手拳头打向阿叔的脸部，却看不到阿叔的嘴巴是否咬着了阿俊的左手。唯一在视频中看到阿叔的脸的时刻，就是在他倒地的一瞬间，身体倾斜，头扭了一下，脸露了出来，在镜头中一闪而过。这一瞬间的镜头，我们反复看了好几遍，都没有看到阿俊的手在阿叔的嘴巴里。
在电话里，检察官说，监控录像是最客观的证据。
有没有可能在监控录像拍不到的时候，有现场证人看到了呢？我们不想轻易放弃，在阿俊的父亲的安排下，我们走访了案发现场的证人。
第一个证人是路边的烧腊档员工小黄，烧腊档距离案发现场只有几十米，他目睹了整个经过。小黄回忆说：“很明显，是那个阿叔在欺负那个学生哥啊！阿叔倒地之后有没有咬着学生哥的手啊？这个……我倒是没有看清楚。我当时站在烧腊档的窗口，阿叔是侧对着我的，我看不到阿叔的口。”
第二个证人是一位路人曾阿姨，她认真地回忆了一下，说：“嗯……他们一起从自行车上倒了下来，学生哥打了阿叔几拳。虽然我离他们很近，但是有点混乱，太快了，我没看清楚，但是学生哥站起来后捂着左手，很痛的样子。”
每一个案件都是一出“罗生门”，很多人认为，那是因为受到了证人的立场的影响，但其实，影响证人的，还有距离、角度、速度……，甚至证人当时的精神集中程度。每一次调查取证，我们都渴望有一部时光机，带我们回到案发当时，然而没有。
检察官起诉了阿俊，由于他不认罪，量刑建议是一年以下有期徒刑。
“律师，我真的做错了吗？你们也不相信我说的话吗？”阿俊更难过了，起诉不仅意味着对方认为他做错了，而且还认为他说的不是真话。
“会不会当时场面太慌乱，阿俊记错了这个细节呢？”我们心里确实不自禁会产生这样的疑虑。但是，多年的辩护经验，似乎让我们形成了一种超越证据的直觉，对于当事人所说的话，我们通常会有一个“内心确信”的判断。
阿俊给我们的感觉是诚实的，那问题出在哪里呢？
我们又一遍地盯着现场的监控录像。
监控录像的画面还算清晰，在阿叔倒地露出脸的一瞬间，确实看不到阿俊的手。难道谁会变魔术，把阿俊的手弄不见吗？魔术？一个特别的念头在我脑中闪过……我立刻把监控视频拖到阿叔倒地的那一段，然后点右键，选择“播放控制”，再选择“下一帧”，视频就开始非常缓慢地逐帧播放，就如同看着一张一张连续拍摄的照片。阿叔的脸慢慢露了出来，然后，奇迹出现了：在接下来的其中的两帧画面里，阿俊的手出现在了阿叔的嘴巴里！
我欣喜若狂，真相其实就在监控视频里，而我们却一直“视而不见”。
是魔术启发了我。很多魔术师的动作非常快，一闪而过，即使我们聚精会神地盯着，我们也察觉不到。
那是因为，我们的视力是有局限的，如果人眼看一个目标要得到视觉印象，一般需要0.17秒的持续注视时间。人眼察觉不到的，摄像机却可以做到，它可以一帧一帧地把快到几十分之一秒的动作都拍摄下来。但是，当摄像机拍摄下来的视频以正常速度播放的时候，我们的眼睛还是看不到那快速闪过的动作。只有当减速播放、甚至逐帧播放的时候，那一闪而过的动作才会以照片的形式呈现在我们的视网膜里。
所以说，摄像机是魔术的天敌，春晚结束后，很多观众都会用慢镜头来破解刘谦的魔术。
阿叔倒地的动作发生得太快了，他的脸只是在视频里露了一瞬间，而阿俊的手进入摄像机拍摄范围的时间更是一瞬间中的一瞬间。
所以，在正常播放的情况下，我们只看到了一下阿叔的脸，却看不到阿俊的手。在逐帧播放的慢镜头下，阿俊的手奇迹般出现了。
以下两个破解魔术的视频可以解释这种现象：
（神奇的指针魔术正常速度）
（神奇的指针魔术放慢N倍速度）
（由于众所周知的执业风险，请理解我们不能把原视频放上来）
在开庭之前，我们特别叮嘱书记员给我们一个播放视频的电脑，安装一个可以减速播放的播放器。当那两帧画面在法庭上呈现出来的时候，阿叔一直咬着阿俊的手的这一个情节，很轻易就被法庭上所有的人认可了。
但是，律师是怎么发现，减速播放就能将“看不到的手”呈现出来的？这一个问题没有人问我们。当然，过程不重要，重要的是结果。
开完庭一段时间后，检察官把阿俊叫过去检察院，再播放了一次视频，将其中的几张画面叫阿俊进行了签认。
一段时间后，检察机关撤回了起诉。法院裁定阿俊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，驳回了阿叔附带民事诉讼的起诉。
阿俊恢复了正常的学习和生活。这个类似无罪的结果，不仅证明了这个男孩没有错，也证明了他没有说谎。
也许没有证实咬手指这个情节，阿俊最后也能被认定为正当防卫。但是，毫无疑问，这个情节对于解决控辩之间的分歧，还是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。
如果你问我们，为什么能发现这个细节？也许有偶然的因素，但是我想说的是，针对这个令人疑惑的细节，我们当时确实花了很长时间在投入思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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