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可能的辩护”系列（五）

 “强奸专家”

David带Jack的父母来找我的时候，竖起大拇指说：“Mr. Song is an expert in rape cases!（宋先生是一位强奸专家）”，接着，他又换了拗口的中文：“如果刘强东的案件发生在中国，一定会请他的！”

我哑然失笑，如果David不是美国领事，别人一定会以为我请了一个“洋托”。

我只有把玩笑进行到底：“我不仅是强奸专家，还是受贿专家、走私专家、诈骗专家、贩毒专家、卖黄书专家……”

 

根据之前的律师和领事了解到的情况，Jack的案情很不乐观。

一位年轻的中国女孩报警说Jack强奸了她，另一位陪同报警的女性朋友也指证了他强奸。她们是和Jack初次见面的网友。

案发地在Jack临时居住的国际公寓，案发时他们三人都在那公寓里。

警方在厨房的垃圾桶里收集到了一个使用过的安全套，检出了Jack和女事主的DNA。

而且，法医还在女事主的脖子上发现了伤痕。

初次见面、证人、DNA、伤痕，所有证据都指向这是一起强奸犯罪，Jack当场被刑事拘留。

 

Jack的父母是华裔美国人，反复对我说：“Jack是一个善良的男孩，他不可能强奸那位女孩的，一定要帮帮他。”

我们打电话过去问，警察说后天会将案件移送检察院，申请逮捕Jack。

要说服检察官不逮捕Jack，留给律师准备的时间可能只有两天了。

有时候，辩护就像一场抢救。

 

文字让人思考，图画让人感知

第二天，我们在看守所见到了Jack，他只能说很简单的中文，目前正在美国读大学，这次是跟父母回国探亲。

他说他很不能理解，为什么女事主事后突然控告她强奸，还要他赔偿，明明当初她是自愿的。

我们问：“你和报案女孩在哪里发生关系的？”

他说：“在厨房。”

我们问他和女事主发生关系的细节。

他用英文解释了一下，当时两人是站着的，女孩弯腰用手扶住厨房的门，他从后面抱着她，大概持续了八分钟左右。

我们问：“那当时女事主的那位女性朋友在哪里？”

他说：“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。”

 

会见完，我们就找Jack的父亲带我们去了案发的那套公寓。

公寓两房一厅，大约只有七十平方米。

我们拍了几张现场的照片，然后用脚步量了一下，厨房门距离客厅沙发的距离大概只有三米左右。

我们产生了两个疑问：只有三米的距离，如果女事主反抗叫喊的话，证人一定能听到吧？这样的性行为姿势，如果女事主反抗，完全可以拉开门，Jack还能戴安全套、持续完成吗？

但是如何能让检察官直接地理解这两个疑问呢？

一本禁书的名字竟然在这个时候莫名地在我脑中飘过：《金瓶梅》。这本书之所以让读者身临其境，除了具体的文字描述以外，还有生动的插图。

在这个案件中，还有什么能比图画更直观地反映案发当时的情形呢？

我马上找来了一位学美术设计的朋友，用了一个小时，画出了以下这张图：

“你要把这幅春宫图放进严肃的辩护词里吗？”拍档王律师惊呼说。

我很严肃地说：“不，这是一幅准确还原案发经过的现场图。”

 

隐藏在手机云端的秘密

王律师说：“那有没有可能女事主受到了暴力胁迫，被迫就范，而且不敢发出声音呢？法医也检验到她的脖子上有伤痕啊。”

确实不能排除这种可能，所以，仅靠上面两个质疑的理由，我还没有把握说服检察官。

什么最有说服力？当然还是证据。

 

我们从现场又回到了看守所。

我问Jack：“你使用的手机在哪里？”他回答说：“被警察扣了。”

我问：“什么牌子的手机？”他回答说：“Apple。”

我问：“你同意我查看你的个人资料吗？”他说同意。

我说：“那把你的Apple ID的账号和密码告诉我吧。”他背了出来，我记下了。

 

回到办公室，我打开一台Apple电脑，用Jack的账号和密码登录了他的iCloud。看起来他平时开启了iCloud备份功能，我看到了他原来手机里的照片、通讯录……

 

案发当晚拍摄的两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。

第一张是Jack和两位年轻女性的亲密自拍照，从时间和背景看，应该是案发当晚三人在外面吃完饭，一起坐出租车回公寓的路上自拍留下的。

第二张还是Jack和那两位年轻女性的亲密自拍照，三人搂着靠在公寓的沙发上，拍摄时间比上一张照片晚了大约半个小时。

认真对比一下，我发现在后一张照片中，其中一位女性左边的脖子上多了一个红痕，拉大一看，竟然是一个吻痕！

这位年轻的女性在和Jack相处的这半个小时里，左边的脖子上多了一个吻痕，如果她就是女事主的话，那意味着什么呢？

我把这两张照片用彩色打印出来，带进了看守所给Jack看。

显然，当晚三位年轻男女的疯狂让他差点想不起有过这两张自拍照了。

我指着脖子上有吻痕的女性，Jack说这就是那位女事主，吻痕应该是我们当晚在公寓里亲吻时，我在她脖子上留下的，在发生关系之前。

我掩住心中的惊喜，问他：“警察给你看的法医鉴定意见的内容，你还记得吗？女事主的伤痕是在她脖子的左边还是右边？”他想了想说：“在左边。”

我继续问他：“是一处伤痕还是有几处伤痕？”他用英文说：“上面写一处，轻微伤。”

这样可以推断，法医在女事主脖子上鉴定出的“轻微伤”，其实就是当晚Jack在她脖子上留下的吻痕！

这足以说明在发生关系之前，Jack和女事主就已经有过亲吻的亲密行为，而且她的朋友也在现场。

 

走出看守所，王律师问我：“你当时怎么知道他的手机里会有这些证据呢？”

我笑笑说：“冯小刚在他的电影《手机》里有一句台词，手机是隐藏着秘密的手雷，功能越大，秘密越多。”

这个案件和《手机》里相似的一点就是，手机和吻痕之间，都隐藏着一个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。

破解了手机，就破解了这个秘密。

 

我们在呈给检察官的辩护意见里，阐明了我们的调查结论：

“这些证据和理由足以证实，被害人在发生关系前后，对嫌疑人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改变，因此，我们有充份的理由怀疑这不是一件强奸案，而是一件有预谋的色情勒索案件(俗称‘仙人跳’)。”

 

另一间房间的门半掩着……

几天后，检察官果然没有批准逮捕Jack。

Jack的父母带着刚刚释放的Jack过来找我，反复感谢之余，看得出Jack依然忧心忡忡。

因为警察明确跟他说，他们没有放弃继续侦查和起诉他，所以给他办了取保候审手续，他不能回国。

到底是强奸还是色情勒索？也许警察还不敢下明确的结论。

看来，只有让案件水落石出，才能让警察提前撤销案件。

 

除了辩护意见已经说过的以外，我们还可能遗漏了什么吗？

翻到辩护意见里面的那张图，我心念一动，突然抬头问Jack：“公寓里的另一间房有人住吗？”Jack说：“有，也是一个美国人。”

我继续问：“案发当晚他在公寓房间里吗？”Jack说：“我不确定。”

 

我们又回到了那套国际公寓里。

我想起了美国著名的刑辩律师艾伦?德肖维茨曾经说过的一句话：“案件的成败在于庭前的准备——图书馆和案发现场。” 

我们从公寓的管理处查到了和Jack同住在一套公寓的美国旅客的名字Jason，还有他的护照的复印件。

据说案发当晚公寓里来了很多警察，这位住客Jason被吓到了，第二天就回了美国。

我们在美国领事馆的帮助下，联系上了Jason，我们询问他是否愿意回到中国来作证，他拒绝了，但是他同意做一份书面的证言。

我们安排他到当地的公证人员面前宣誓，然后做了一份自我陈述，经过中国驻美国大使馆的外交认证后，寄到我的办公室。

 

大约一个月后，我们收到了这份远涉重洋的境外证据。

我们迫不及待地翻开盖有欧美传统的火漆印的证词文本，然后，看到了Jason当晚的所见所闻，足足有四页，非常详细。

他说，案发当晚他就在房间里，他把门半掩着，他看到Jack和两位女性在客厅沙发上都有拥抱亲吻，甚至和其中一位黑头发的女性（就是女事主）有更进一步的亲密的动作……，这位女性看起来很享受，并没有表现出不愿意。

他当晚没有听到任何呼救或者反抗的声音。

后来两位女性离开了，大约十分钟后，又带着另一位年轻男性回来了，和Jack言语交涉，内容涉及钱的事情。后来警察就过来了。

 

我们太激动了，因为在强奸案中，最难得的证据就是现场的目击证人，同时，也是最有力的。

临门一脚，它将会彻底打消警方仅剩的最后一点疑虑。

 

果然，公安机关在收到这份证据后不久，就书面通知Jack，他们撤消了这个案件。Jack一家顺利回去了美国。

David领事激动地给了我们一个热情的拥抱，说：“Your team always surprises me!(你的团队总是让我惊喜)”

 

不仅仅强奸案，很多案件都是一出罗生门。

如何搜索证据，如何还原真相，如何巧妙地展示给裁决者，除了法律修养，我们还需要那么一点点的想象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