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可能的辩护系列”（十三）    

    当我们对一个案件束手无策的时候，最好到案发现场去看看，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。而且，皮特还专门跟我们叮嘱了爱丽丝的事，所以，我们没有丝毫犹豫就过来了。

    这是朝阳区的一栋高级酒店式公寓，一楼有一间安静的咖啡厅。我在皮特的微博上看过他在这间咖啡厅拍的一张照片，当时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，穿着一件卡其色的高领毛衣，阳光透过窗外的白桦树斑驳地投在他的身上，他卷曲的金发垂在额前，眼神中透出迷人的忧郁。

    有一只金色的英国短毛猫躺在他的腿上，那就是爱丽丝。

    咖啡厅的服务员是一位年轻的圆脸女孩。“是的，”她说，“每个星期天的上午，皮特都会来点一杯咖啡，坐在那个座位上看书。他真人比电视上还帅啊，而且还很绅士。”

    我拿出刘明明的照片，问她是否认识，她很肯定地点点头。这是一个长得很特别的年轻男子，他有一双丹凤眼，让人联想到韩国电影《王的男人》中的那一位饰演古代艺人的李准基。

    她还记得那天刘明明和皮特相识的情形，她说：“那天刚好元宵节，我们店里还搞了活动，当时皮特就坐在这里，他过去用英文和皮特聊了起来，那天他们聊了很久，后来他就经常来这里找皮特了。”

    皮特在微博上发自己那张照片的时间是2018年3月2日，正好就是元宵节，皮特发照片的时候，在下面加了一句中国诗词“众里寻他千百度”。

    上周日一大早，一群警察押着皮特和刘明明从一楼走出去，他们没有戴头套，衣衫不整。这位年轻的女孩说看到这个场景，她难过了好久。

    皮特的公寓在30楼，门口没有贴封条，我们用皮特提供的密码打开了门锁。

    这是一套敞亮的大平层，正方形的大客厅，客厅中间是一组弧形的现代沙发，正对着大门的是一面大落地窗，城市的风景一览无遗。客厅的右边是开放式的西式厨房和餐厅，客厅的左边是卧室。

    应该从案发之后就没有人进来过了。两双拖鞋、几件睡衣被随意地扔在了地上，餐桌的餐盘里还放着鸡蛋、吐司，还有两杯牛奶，应该是当天没来得及吃的早餐，已经发出了馊臭味。所有的衣柜和抽屉几乎都敞开着，里面一片凌乱，看得出来，警察把这套公寓翻了个底朝天。

    警察在柜子里搜出了一个“冰壶”——中间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瓶，上面连着两根塑料吸管，玻璃瓶下面连着一根弯曲的玻璃试管。

    皮特的妈妈在电话里一直努力向我们解释，皮特在北京这七年过得很不容易，他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和吃抗抑郁的药，他其实是一个很努力很单纯的孩子。

    皮特十八岁的那一年，他向他最要好的男同学表白了。第二天，他的这位好朋友就把他的秘密作为笑话传遍了全班，皮特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整整一个月。后来妈妈把皮特转学去了一个演艺学院。

    毕业后，皮特跟妈妈说他想去中国发展。妈妈把他送上从多伦多飞往北京的飞机，把只有几个月大的爱丽丝放到他的怀中，摸着他的头说：“孩子，你将要去一个保守的地方，照顾好你自己。”

    这七年来，皮特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心底里的那个秘密。有一次，在参加一档综艺节目时，主持人问到了他的感情观。这位洋艺人一脸认真地用北京腔说：“我喜欢辣妹子，我想做中国女婿！”他的微博一下涨了几十万的粉丝，很多中国大妈还给他发送了自己女儿的照片。

    2018年3月2日，元宵节，就在那一家咖啡厅里，刘明明毫无预兆地坐在了皮特的对面，他看着皮特，就像看着一个他寻觅了很久的人。刘明明曾经在英国留学，他在法院的刑事法庭做法官助理，但却是一个热情开放的人。显然，皮特也把刘明明当成了自己等待了很久的人，他给妈妈发了他的照片，还把公寓的门锁密码告诉了他。

    身穿囚服的皮特看起来瘦削、苍白，关于那个“冰壶”，他跟我们诉说了那天晚上的场景。

    那天是皮特的生日，刘明明带了四位年轻的男性朋友过来皮特的公寓开派对，他们喝酒玩乐，一直到凌晨。

    刘明明从背包里拿出了那个“冰壶”，他熟练地在玻璃瓶里加入了一杯水，然后拿出一包白色的粉末，倒入玻璃试管中，然后用打火机加热试管中的白色粉末。白色粉末开始融化，冒出白烟，白烟穿过玻璃瓶中的水，积聚在玻璃瓶的上方。刘明明拿起其中一根塑料吸管，深深地吸了一口。

    刘明明的几位朋友很有默契地轮流吸着玻璃瓶里的白烟。当“冰壶”递到皮特手上时，刘明明搂着皮特，把吸管递到了他嘴边。

    皮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，但是酒精、音乐、爱情冲昏了他的头，那一刻他有过犹豫，但没有拒绝。他感觉到一阵强烈刺激的味道进入了自己的口腔和气管，他忍不住咳了出来，这些疯狂的年轻人都对着他起哄，刘明明又让他深吸了一口，血液开始涌向他的大脑和心脏，毛孔张开，汗从额头冒了出来。一会儿后，他兴奋得无法控制自己，他一件件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跟着一起摇晃起来。

    警察对皮特和刘明明做了毒品检测，冰毒反应呈阳性。

    皮特承认自己在家里吸食了冰毒。警察再问他，刘明明有没有和他一起吸食冰毒。他说了谎，他说“冰壶”是自己的，刘明明没有吸食冰毒。他的本意是想要保护他的情人，这个谎言刚好也让他自己免于了容留他人吸毒罪的指控。

    但是，警方指控皮特的是走私毒品罪，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罪行。

    如果一个人因为吸食毒品而购买冰毒，需要达到10克以上，才会构成非法持有毒品罪。但是如果毒品是从国外偷运入境的，无论数量多少，都会构成走私毒品罪。

    警察跟皮特说，从他家里搜出来的冰毒是8.9克。

    他惊呆了，这几天，痛苦、恐惧、彷徨的情绪折磨着他，他不知道该如何跟警察解释。但是，警察说，就算他不做任何解释，也同样罪证确凿。

    他说，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。那天早上大概九点钟，他起来准备早餐，刘明明还在房间里睡觉，门铃响了。

    他打开门，地上放着一个塑料快递袋，他拿了进来。他看不懂快递袋上写的中文字，他撕开了这个快递袋子，从里面掏出了一个薄锡纸包。

    这个时候，门铃又响了，皮特把快递袋和锡纸包随手往餐桌椅上一放，就去开门。一群穿着便衣挂着工作证的缉毒警察冲了进来，把皮特按倒在地，然后冲进房间，把赤身裸体的刘明明拖下床，让他抱头趴在地上。

    警察把桌子上那个锡纸包拿起来，用剪刀剪开之后，倒出了一小包用透明保鲜袋装着的白粉，他们大声质问皮特和刘明明：“告诉我，这是什么？”皮特彻底吓呆了。

    警察搜查了皮特的家，搜出了放在衣柜里的那个“冰壶”，然后，他们把衣衫不整的皮特和刘明明，还有一系列的物证带回了缉毒大队。

    第二天，外籍明星皮特涉嫌毒品犯罪的消息上了热搜，消息称一起被带走调查的还有他的同性男友。电视台解雇了皮特，和他和合作关系的商家也随即宣布解除合约。

    皮特泣不成声，他苦苦经营了七年的人设彻底崩塌了。皮特的妈妈哭着说，我只想要他平安回到我的身边。

     “帮我个忙，叫明明去我家里，把爱丽丝接回去，帮我照顾它。”皮特跟我们说。

    我们来到了他的家里，当天的拖鞋、睡衣、早餐都还在，可是爱丽丝呢？我们叫唤着它的名字，找遍了全家，竟然不见踪影。

    “这个快递是从哪里来的？”警察一直问皮特，这也是我们最关注的问题。皮特没有直接回答，而是反问警察：“刘明明是怎么说的？”

    警察跟他说，刘明明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，他只是来皮特的家里过夜的。第二天，他们把刘明明释放了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是怎么来的，只是你不愿意跟警察说，是吗？”我们问皮特。

    他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，他说：“就算说出来，又有什么用呢？”

    “但是，我们需要跟你妈妈解释，不是吗？她一直认为你不会去走私毒品。”我们开导了他，这个方法奏效了。

    皮特说，其实当天早上，当他打开快递后，发现不是自己购买的东西，他就跟房间里的刘明明问了一句：“是你的快递吗？”只是刘明明还没回答，警察就进来了。

    警察打开了皮特的手机，点开了Whatsapp软件上的聊天记录，上面显示前几天，他的账号添加了一位泰国的新朋友Somchai。皮特的账号用英文主动跟Somchai说，朋友介绍他来买一份“pork”（猪肉），Somchai说可以。接着，皮特的账号转了200美元给Somchai，并且把公寓地址发给了他。很快，Somchai就说已经寄出了。

    皮特说当警察给他看聊天记录时，他就想起来了。前几天刘明明说想用他的Whatsapp联系一位国外的朋友，他把手机给了他，然后刘明明还说要这位朋友代购一个礼物，要他帮忙转200美元，他也帮忙转了款。

    当皮特从警察那里知道了刘明明的谎言时，他崩溃了，十八岁时的那段黑暗的经历仿佛又在自己身上重来。

    家里缴获的冰毒和“冰壶”、尿检阳性、聊天转账记录、快递地址，这一系列的证据让他百口莫辩，这就是警察说的“罪证确凿”，也是皮特心中另一个绝望的理由“说了又有什么用呢”。

    确实，证据链听起来如此完备，就连我们都觉得束手无策。刘明明不愧是刑事法庭的工作人员，甩锅手法非常专业。

    皮特选择了保持沉默，送给他的情人一个体面的句号。另外，他也希望刘明明顾念旧情，在他坐牢期间，帮他照顾他心爱的爱丽丝。

    来皮特的公寓之前，我们按照皮特的嘱咐，给刘明明打了电话。

    “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，不要再来打扰我！”刘明明语气果决。我们跟他刚提到爱丽丝，电话那头就传来了挂断的嘟嘟声。

    看来，只有我们去帮皮特照顾可怜的爱丽丝了。

    我们在皮特的公寓认真检查了一遍，看了衣柜，翻了垃圾桶，一无所获。这毕竟不是凶杀案，案发现场估计不会有什么发现了，何况警察都已经仔细搜查过了。可是爱丽丝去哪里了呢？

    餐边柜下面传来了一点声响，我们趴下去一看，可怜的爱丽丝，它就卷缩在里面，瑟瑟发抖。我们伸手进去，慢慢把它抱了出来，它已经瘦骨嶙峋，前面两只爪子紧紧抓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。

    我们把那个塑料袋扯了下来，仔细一看，这不是皮特当天收到的装冰毒的那个快递袋吗？上面贴着的快递单上的收件地址写的是皮特的公寓，但是寄件的地址是云南省瑞丽市。

    哇！我们忍不住叫了出来，多么意外的发现！虽然卖家是国外的，但是这包毒品并不是从国外寄进来的，这意味着皮特不构成走私毒品罪了。因为毒品数量不足10克，皮特也不构成非法持有毒品罪。

    我们猜测，应该是那天早上，皮特把快递放在了椅子上时，调皮的爱丽丝把快递袋叼走了。当警察冲进来的时候，爱丽丝被吓到了，它抓着快递袋躲在了餐边柜下面。

    警察只把注意力放在了现场缴获的毒品上，忘记了提取快递单，唯一看过快递单的皮特又看不懂中文，而我们律师因为还看不到公安的证据材料，谁能想到一个国外的卖家，寄出的竟然是一个国内快递呢？

    这真的是来了案发现场才会有的意外收获。

    我们把快递单交给了警察，警察做了核实，几天后，皮特被释放了。那天，皮特从我们手中接过爱丽丝，抱着它泪流满面。我们笑着跟他说，这是你妈妈给你安排的保护神。

    一个月后，我们收到了一个从加拿大寄来的国际包裹，里面有一张皮特和他妈妈还有爱丽丝的合影，还有一小束干玫瑰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