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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耻的表演,还是无畏的坚持?

宋福信    2020年02月20日

刑辩律师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受欢迎的职业,尤其在中国。

因为看起来我们总是在帮“坏人”脱罪。

莎士比亚在剧作《亨利六世》中说“The first thing we do,let us kill all the lawyers. ”

这毕竟是五百年前剧作中的一句台词。

然而就在几天前,南京“基层警务”的微信公众号公开发文说,律师在某案件的辩护是“无耻的表演”。

没有什么比这种污蔑言论更糟糕的了,尤其出自“法律共同体”内的人士。

 

1、上世纪七十年代,以色列人在经历了赎罪日战争等几近灭国的磨难后,痛定思痛,改革了情报处理方法,建立了“The tenth men ”制度。

按照这个制度,如果前九个人对一份情报的判断得到一致结论,那么第十人的责任就是反对!不管它看起来多么不可能,第十人必须研究设想前九个人是错的,并找出解决办法。

以色列人认为,这个制度可以降低“群体思维”和过于专权的指挥官可能阻止相反的观点。而负责专门提反对意见的“The tenth men ”机构叫“魔鬼代言人办公室”。 

“魔鬼代言人”,恰好就是刑辩律师的另一个称呼,律师也被称为是天生的反对派,针对指控,专门提出反对的意见供法庭参考,这就是辩护律师天生的职责。

 

2、2009年,村上春树在领取耶路撒冷文学奖时,做了一个著名的演讲《高墙与鸡蛋》。

他说:“在一面高大、坚固的墙和一只撞向墙的鸡蛋之间,我将永远,站在鸡蛋的一边。是的,无论墙多么地正确,鸡蛋有多么地错误,我会和鸡蛋站在一起。将会有别的什么人去决定什么是对,什么是错;也许时间或者历史会做出判断……”

如果作为强大国家机器的侦查检控部门是一面高墙的话,那么,被告人就是一颗脆弱的鸡蛋。无论指控多么正确,被告人多么错误,辩护律师都会站在被告人这一边,这就是辩护律师永远不变的立场。

 

3、前段时间,我七岁的女儿问我:

“爸爸,如果一个人犯了罪,你还会帮他辩护吗?”

“会啊,因为没有经过审判,你不知道他是不是犯了罪。”

“如果你明明知道他是坏人,为什么还要帮他辩护呢?”

“因为这一次觉得他是坏人,不帮他辩护,那下一次,如果有好人被错认为是坏人,就没人帮他辩护了。”

在《杀死一只知更鸟》里面,镇上绝大部分的人都认为黑人被告人强暴了一位白人女性,芬奇律师跟他女儿这样解释:

“除非你穿上一个人的鞋子,像他一样走来走去,否则你永远无法真正了解一个人。”

在小孩纯真的世界里,“好人”和“坏人”有着显著的标签,世界非黑即白。但是在成人的社会中,事实和真相难以厘清,很多案件就像一出罗生门。让每一个被告人都获得同样的辩护,首先为了避免因为“坏人”的标签而让“好人”得不到法律帮助。

 

4、刚上大学的时候,教刑事诉讼法的教授曾经和同学们讨论过一个案例:

一个恐怖分子在一个小镇上安装了一枚定时炸弹,被抓后拒不交待炸弹的位置,是否应该对这个恐怖分子实施刑讯逼供?

很多同学纷纷表示可以。

教授引导大家:“如果今天同意警察对这位恐怖分子刑讯逼供,那么,下一次,就会有其他警察以其他理由实施刑讯逼供,到时候,受到安全威胁的就不仅仅是这个小镇上的人,而是整个国家的人。”

有同学问:“如果小镇上的居民因此被炸死了呢,怎么办?”

教授说:“这就是设置刑事诉讼制度必须付出的代价,也是程序正义所必须付出的代价。”

某些“高度嫌疑”的人,因为律师的辩护而被无罪释放,有人认为这是律师在“钻法律程序的空子”,比如辛普森,比如周立波。

因为律师的辩护,而使嫌疑人逃脱法律的制裁,这些嫌疑人的数量也许可以估算;但是,因为律师对程序的坚守,而使不特定的人免于不正当程序的威胁,这些人的数量应该无法估算。

 

5、早些年在检察院工作的时候,碰到过一个案件。

几个持枪的绑匪一起绑架了人质后撕票,后来与围捕的警察发生了交火,其中一名绑匪后背中枪,性命垂危。

跟随警察执行任务的除了记者,还有一位医生,他毫不犹豫地对这名绑匪实施了抢救,后来这名绑匪被抢救了回来。

后来刚好碰到了这位医生,我问他:“那名绑匪即使被救活了,也会被判死刑,当时何苦去抢救他呢?”

医生的回答让我记忆尤深:“在医生的眼中,只有病人,没有犯人。”

我代理过一宗二十年前的杀人案,被告人承认当年杀害了一位不知道真实姓名的人。我根据法医报告指出,公安机关找到的那具尸体不一定就是被告人所说的那位被杀害的人。

法官显得很不耐烦,多次打断和限制我的发言。

庭后,我向法官提出抗议。法官说:“被告人显然是有杀人的,我看到你提出不同的意见,当时心里有点反感。”

我跟他说:“你觉得我们有不同的道德观吗?可你是法官,我是辩护律师啊!”

现代社会,尤其是法治社会,之所以能良性稳定地运行,是因为每一项职业都有特定的职业准则,大家各尽其责,将职业道德置于社会道德之上,否则社会秩序将会因为失衡而混乱。

辩护律师的职责是维护被告人的合法权益,通过与公诉机关的对抗,达到打击犯罪和保护人权之间的平衡。

再回到莎士比亚《亨利六世》的剧本中,高喊“杀光所有律师”的,是叛军头目屠夫迪克,他其实是一位反面人物。根据剧中背景,可以看出他之所以仇视律师,是因为律师是混乱秩序和践踏公平正义的天然反对者。

 

6、在我刚执业的时候,律师会见嫌疑人时,侦查人员是可以在场的。

有一次,会见一位嫌疑人,我正开始了解案情,一位在场的警察打断了我:“不准询问案情!”

我正准备问同案人是谁,这位警察又打断了我:“不准了解同案人的情况!”

我们因此发生了争执。

几年后,我收到一封从看守所寄来的信,就是当年那位和我争执的警察寄给我的,他说他被检察院逮捕了,希望我能为他辩护。

这三年来,我一直在坚持为一位前政法委书记作无罪辩护。有一次他很感慨地跟我说:“我之前的工作很多时候是在维稳,压制律师,想不到现在只有律师才能帮助我。”

同在一条船,角色在转换,谁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被指控的人?维护律师的权利,其实是在维护律师所代表的人的权利。维护别人的权利,有时候,也是在保护自己。

 

7、早些年,辩护律师被逐出法庭的现象屡见报端。

云南杜培武案、湖北佘祥林案、内蒙古呼格吉勒图案,当真凶出现时,人们惊问:“当年没有律师帮他辩护吗?”

翻开案卷,发现当年的辩护律师都提出了非法取证、证据不足、要求法院判决无罪的意见。

张文中案再审改判无罪,最高院改判无罪的理由,竟然跟当年一审律师的辩护意见完全一致。

被告人有权获得辩护、律师依法履行辩护职责……中国不缺这些法条,缺的是法治的理念和意识。中国也不缺律师,缺的是对律师权利和意见的尊重。

所以,南京律协回应“无耻的表演”的意思可以理解为:辩护权缺失,将付出惨重的代价!

 

8、南京“无耻的表演”言论刚过,又有长沙某检察院因为律师在法庭上的辩护意见“有悖于法律规定、不符合社会道德规范”,而专门向司法局发出法律监督函。

当看到对律师行业的污蔑和“监督”不是来自于一般民众,而是来自于“法律共同体”的执法者时,我更感到忧虑不安,说明言论的背后不仅仅是不理解,而且还夹带着对立甚至敌视。

艾伦?德肖维茨有一句名言:“一个国家是否有真正的自由,试金石之一是它对那些为有罪之人、为世人不齿之徒辩护的人的态度。”

我想起了前段时间,有位律师同行慌慌张张地来找我,因为他代理了一个受贿案件,某地监察委突然通知他,说要了解他代理的情况。

我握住他冰冷的手,那一刻,我觉得我们就像是一群悬崖边的孤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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