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庸之恶和不作为之恶
宋福信 2020.02.24
犹太裔著名哲学家汉娜?阿伦特提出的关于人类罪恶的哲学思考,影响了近代的世界。
她把罪恶分为两种,一种是极权主义的“极端之恶”,另一种则是更为著名的“平庸之恶”。
如果有一种恶能排在第三位的话,我想,那应该是“不作为之恶”。
1961年,在以色列耶路撒冷的刑事法庭上,纳粹德国时期犹太人大屠杀方案的主要执行者阿道夫?艾希曼在接受审判。
汉娜?阿伦特全程旁听了这场持续几个月的审判。
出乎阿伦特意料之外的是,艾希曼,这位世人心目中的“杀人魔王”,可怜兮兮地坐在法庭的防弹玻璃后面,和其他平凡、无辜的公务员没有两样,甚至有些呆滞,捕捉不到丝毫残忍和狡诈的感觉。
“我都是在执行上级的命令”, “我只不过是这个齿轮系统中的一环,仅仅起到了传动的作用罢了”,这些话在艾希曼的辩解中反复出现。
非恶之人能作恶吗?阿伦特在思考着。
1963年,阿伦特完成了《艾希曼在耶路撒冷——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》,这本引发世人激烈争论的著作,指出了艾希曼身上的这种“平庸之恶”(Evil of banality)。
她有一句名言:“一个悲哀的事实是,最邪恶的事都是由那些心里没确定是从善或作恶的人做的。”
平庸之人能否作恶?阿伦特给出了答案。
在某种意识形态机器下,毫无思想,盲目服从,也可能犯下滔天大罪。
平庸之恶与极权之恶紧密相连,但平庸之恶更贴近于我们自己,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。
文革十年,平庸之恶蔓延,没有亲历者,也许觉得不可思议。
“魔鬼暴风雨般地袭击了我们,把我们和他们一道卷进了使我们看不见、听不到的混乱之中。我们体验了类似于中世纪后期巫术中邪的东西。”这是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曾经的叹息,恰如文革参与者们的写照。
甚少有人去反思自己的恶行,而只归咎于那个时代。
十年浩劫已过,平庸之恶犹存,各个领域仍可见。
“上级交办,限期破案,我们不得已才这么做的(刑讯逼供)”、“领导要求起诉,我也没办法”、“这是统一协调的结果,我只是遵照去判。”这是冤案制造者们最常见的言辞。
与审判席上的艾希曼的辩解如出一辙,曾经默认制度蕴含的某些不合理的行为,并据此为自己辩护。
相信平庸之恶远不止于司法领域。
西方有一句谚语:“没有一滴水会认为是自己造成了洪灾”。
阿伦特认为,平庸之恶的根源在于不思考,不思考人,不思考社会。
只要放弃思考,随波逐流,那么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会参与到罪恶中。
极端之恶和平庸之恶都是一种作为的恶。
如果不作为呢?是否也可能成为一种罪?一种恶?
2018年8月24日,乐清一位年仅20岁的女孩坐上了滴滴顺风车,滴滴司机向她伸出了魔掌。失联的最后一刻,女孩向好友发出了“救命、抢救”的微信。
在接下来的四个小时里,任凭女孩家属不停交涉、求救,滴滴公司始终不向女孩家属和警方提供涉案司机的车牌、电话等信息。
时间一点一点过去,家属的煎熬和悲愤可想而知。
在这段时间里,当地警方似乎也无所作为。
女孩在这段时间里被侵犯遇害。
有时候,推脱和拖延,不仅让人无计可施,还会让有需要的人陷入绝境,甚至置人于死地。
所以,这是一种恶,一种不作为之恶。
它虽然没有积极实施,但是它消极以对、麻木不仁,表现为不理睬、不处理。
和平庸之恶一样,不作为的人可能是一位身处高位的政府官员,也可能是一位普通机构的办事员,甚至可能是我们身边的某一个人。
所以,它往往更容易被人忽视,被遗忘,甚至被宽容。
然而,它却时刻存在我们的身边。
“这事不归我们管,我做不了主”、“要等上面领导的指示,你回去等着吧”、“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”……这些托辞在我们的日常中经常遇到。
当事情发生时,习惯的推托终于酿成大祸。
非典开始出现时,有关部门本应及时通报,但直至疫情蔓延至身边,我们才惊觉;
莆田系的医疗广告盘踞百度,一目了然,网商不可能不知,但经年如此,直至魏则西之死;
辱母杀人案,警察到场,本应调查制止,但却漠然离开,直至血案发生;
佛山女童小悦悦,被面包车碾压,七分钟内十八个路人经过,均默默离去,直至被第二辆车再次碾压身亡。
有些不作为会让你愤懑憋屈,欲哭无泪;有些不作为让你不寒而栗,毛骨悚然。
阿伦特认为,平庸之恶缘于不思考。
那么不作为之恶,应该是缘于不敬畏。不敬畏人性、不敬畏规则。
有人将此归责于中国人的劣根性,麻木不仁,“只扫自家门前雪,莫管他人瓦上霜”。
鲁迅在《纪念刘和珍君》中也说,“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中国人”。
但我不同意,因为中国人历史上都是敬天的,“天网恢恢”、“人在做,天在看”。
敬天,就是敬畏人伦道德、规律自然,其实就是朴素的人性和规则。
既然不敬畏不是来源于民族之传统,为何如今遍地蔓延?
回看疫苗事件,监管部门有法定的职责,日常却不见作为。
事件曝光后,民怨已达沸点,然而在一段时间内,监管部门也依然保持着静默,令人疑惑。
直至上级领导一纸批示,逮人停产,行动迅猛。原来他们在观望等待的就是上级的批示。
不敬畏人性,不敬畏规则,因为,只敬畏权力。
不敬畏人性,也许因为“有限的几个生命,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,至多,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”,这也是鲁迅先生说的。
也许因为网络对人性的鞭挞,不过七天,终将了无声息。
不敬畏规则,因为法律虽然规定了职与责,但又总是莫名地畏惧规则以外,无理由的事后追责。
相比之下,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”,选择不作为,似乎理所当然。
敬畏权力,因为在权力面前,确定的规则和不确定的生命,都显得渺小。
于是不作为之恶如流毒,无声蔓延渗透,政府、银行、公司、社群、陌生人……
曾经的大义凛然的担当,悲天悯人的情怀,似乎早已封存在遥远的史书中。
约翰邓恩在诗中说,没有人是自成一体、与世隔绝的孤岛。
然而,雪崩的时候,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。
应对平庸之恶,阿伦特提出的方法是深思熟虑的行动。
